夾心 2025-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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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上,北魏孝文帝是一位杰出的君主,他推行漢化的政策,重塑了北方的政治與文化格局。然而,在這位雄主治國平天下的煌煌功業(yè)之側(cè),還流淌著另一條幽暗而洶涌的情感暗河——那就是他與幽皇后馮氏之間極具張力的愛情悲劇。他為她廢黜正室,一次次突破禮法的邊界,近乎固執(zhí)地予以偏愛;而她卻以巫蠱詛咒、宮闈亂行,將這份帝王深情踐踏得粉碎。
北魏金冠飾。來源/邯鄲北朝考古博物館
帝后情誼的初始設定
孝文帝拓跋宏自幼由祖母馮太后撫養(yǎng),五歲那年便登上了皇位。孝文帝在位初期,馮太后執(zhí)掌朝綱。為使家族世代尊貴受寵,鞏固家族權勢,馮太后特意挑選了兄長馮熙的兩個女兒入宮。太和初年,馮氏姐妹一起入宮,其中一人早早地香消玉殞;而另一位,便是后來的馮幽后(名不詳)。史載她“姿容嫵媚,偏見愛幸”(《北史》),深受孝文帝寵愛。然而,或許是命運的捉弄,恩寵正濃的她突然患病,馮太后擔心她的病傳染皇帝,便令她離宮,但孝文帝卻始終對她念念不忘。
太和十四年(490),馮太后去世。太后去世之初,孝文帝雖已親政,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舊有勢力的影響。三年喪滿后,太尉元丕等大臣上表,以中宮皇后之位久虛、六宮無主為由,請求冊立皇后。孝文帝出于穩(wěn)固政局的考慮,采納了群臣進言,冊立馮家后來送進宮的另一位女兒為皇后,史稱孝文廢皇后。她知書達理、性情貞靜,不僅恪守后宮禮法,更是擁護孝文帝推行的漢化改革,因此在政治上可謂與皇帝志同道合。盡管未能獲得孝文帝的專寵,兩人也是相敬如賓。然而,孝文帝卻始終忘不了因病離宮的馮幽后——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多方打聽她的消息,聽說她舊疾痊愈,孝文帝迫不及待地遣宦官持璽書,將其迎回洛陽皇宮。
再度入宮的她,鋒芒更勝往昔。孝文帝先立她為僅次于皇后的左昭儀,而她自恃年長,入宮更早,而且深受孝文帝寵愛,全然不將皇后放在眼里。還恃寵生驕,屢屢逾越禮制,不遵守妾室禮節(jié)?!侗笔贰酚涊d她“欲專其愛,后宮接御多見阻遏”,每當她陪侍的時候,“宮人稀復進見”。而孝文帝對待她的這些行為十分包容,還對近臣說:
“婦人妒防,雖王者亦不能免,況士庶乎。”(《北史》)
這當然引起了當時皇后的不滿,而不久之后,偏心的孝文帝最終頒下一道廢后詔書。她便這樣踏著廢后的失意,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后寶座。
是破鏡重圓還是覆水難收
此時她已登上后位,但政治野心并未就此止步。北魏執(zhí)行“子貴母死”的舊例,皇子一旦立為儲君,生母便被賜死。昔日的馮太后正是藉此制度得以臨朝稱制,掌握國家大權。身為皇后卻無親生兒子的馮幽后,顯然有意效仿其姑母的路徑。
但是,早在馮太后逝世后,為了防止馮氏一族干預儲君、左右朝政,孝文帝果斷將原本由馮太后撫養(yǎng)的太子元恂接回身邊,親自教導。因此,馮幽后根本無法接近元恂,這使得她通過撫養(yǎng)儲君控制北魏朝政的圖謀驟然落空。為此,她只能重新選擇撫養(yǎng)對象,皇次子元恪也由此進入她的視野。太和二十年(496),皇太子元恂殺害中庶子高道悅,后被廢黜;次年,皇次子元恪取而代之。待元恪正式被立為太子之后,馮幽后便以制度為由,順理成章地取得了對他的撫養(yǎng)權,進一步鞏固了自己在內(nèi)廷的權勢。
北魏,陶畫彩持箕女坐俑。來源/故宮博物院
權欲的溝壑一旦掘開,便再難填平。幽后早已不滿足于攫取政治權勢,她的愛欲同樣在深宮帷幔間悄然滋長——早在她因疾出宮、帶發(fā)為尼的那幾年中,關于幽后失德的流言就已悄然滋生,而當她正位中宮、擁有權勢之后,宮闈深處又成了她更加放肆的溫床。
孝文帝連年揮師南征,而母儀天下的馮幽后卻耐不住寂寞,趁機與內(nèi)廷官員高菩薩私通淫亂。為了不走漏風聲,她早把中常侍雙蒙等人籠絡,使其成為她身邊忠心耿耿的耳目與爪牙。另一個中常侍劇鵬勸她收手,幽后根本不理,導致劇鵬在憤恨畏懼中不久死去。
后來,奸情被彭城公主撞破,幽后索性逼婚:彼時,彭城公主年輕守寡,幽后強迫其嫁給同母弟馮夙,公主志不愿屈,卻在威勢之下無力反抗?;槠谝讯?,公主冒雨馳往懸瓠城面見孝文帝,不僅陳明拒婚之意,更將幽后與高菩薩的淫亂和盤托出。孝文帝一時驚愕難信,暫時隱瞞了這件事。
這時,幽后陷入了巨大的憂懼之中。她與母親常氏暗中召來女巫施咒,祈求皇帝病危,妄圖像馮太后那樣輔政。與此同時,她們在宮中假借祈福之名行邪術,以三牲祭祀咒詛君王。
北魏,銅禪定佛坐像。來源/故宮博物院
孝文帝北上到達鄴城時,幽后如坐針氈,唯恐東窗事發(fā)。她急忙派心腹宦官前往鄴城,借請安之名探聽消息;她還特別指派雙蒙同行,驗看皇帝是否生疑。只有小黃門蘇興壽向孝文帝密奏實情,孝文帝聽罷隱忍未發(fā),只是令其保密。
愛侶成仇,情天恨海
回到洛陽后,孝文帝立即逮捕了高菩薩、雙蒙等六人。經(jīng)審訊,他們相繼供認。
孝文帝在含溫室臥病夜審,命令幽后與高菩薩當面對質(zhì)。入殿前,皇帝派內(nèi)侍嚴查幽后周身,防其懷刃行刺。昔日寵冠六宮的幽后,此時卻需要經(jīng)過內(nèi)侍的搜檢方能面圣。一見到臥于御榻之上的孝文帝,幽后立即伏地頓首,泣不成聲。盡管非常生氣,孝文帝依然賜座,命令幽后從實招來巫蠱之事。幽后自知大勢已去,卻仍存一線僥幸,乞求屏退左右。孝文帝準其所請,殿內(nèi)只余長秋卿(管理皇后相關事務的官員)白整(一名張整)一人,持直刀立于孝文帝身旁,以作防護(孝文敕中常侍悉出,唯令長秋卿白整在側(cè),取衛(wèi)直刀拄之,后猶不言?!段簳罚榇_保密談絕不外泄,孝文帝竟命人以綿團緊緊塞住白整雙耳,繼而親自低喚其名數(shù)次,白整毫無反應。至此,幽后才終于將設壇詛咒、祈求皇帝早崩的種種逆謀和盤托出。
北魏,陶辟邪帳座。來源/故宮博物院
事既審明,孝文帝心如死灰,旋即召彭城王元勰與北海王元詳入內(nèi)。二王見皇后在側(cè),躊躇不敢近前。而孝文帝此時卻說:
“昔是汝嫂,今乃他人,但入勿避。”(《魏書》)
待二王入內(nèi),他指著幽后,痛心疾首:
“此老嫗乃欲白刃插我肋上!可窮問本末,勿有所難。”(《魏書》)
言至此,孝文帝痛陳自己失察之過。但是,雖然已經(jīng)非常失望,孝文帝內(nèi)心深處卻仍有一絲不忍,終究狠不下心將其廢黜:
“馮家女不能復相廢逐,且使在宮中空坐,有心乃能自死,汝等勿謂吾猶有情也。”(《魏書》)
北朝,馬頭鹿角形金步搖。來源/國家博物館
待二王退出后,意為誓不再見的“辭死訣”終于遞至馮氏面前。馮幽后見此,悲從中來,泣拜于地。
后來,孝文帝或許仍心存一絲關切,便派遣宦官前去問話,不料幽后竟厲聲怒斥:
“天子婦,親面對,豈令汝傳也!”(《魏書》)
孝文帝聞訊震怒,當即下令將幽后的母親常氏召入宮中,當眾杖責百余,以示懲戒。
后來,孝文帝再次御駕親征,馮幽后被留于京師。雖已明顯失勢,但宮中嬪妃礙于舊制,仍依禮相待。只有太子元恪被特許免去日常朝謁,避免與之相見。
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病重,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在南征歸途之中,他預感到大限將至,終于下達了遺詔。為避免漢末故事重演,賜幽后自盡別宮:
“后宮久乖陰德,自絕于天。若不早為之所,恐成漢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賜自盡別宮,葬以后禮,庶掩馮門之大過。”(《魏書》)
孝文帝駕崩后,遺詔即刻被執(zhí)行。北海王元詳奉旨宣詔,長秋卿白整手持毒藥送入。馮幽后拒不從命,依然不相信孝文帝會將她賜死:
“官豈有此也,是諸王輩殺我耳!”(《魏書》)
北魏,嵌寶石人面龍紋金耳飾。來源/大同市博物館
白整等人強行執(zhí)行,迫她含椒自盡。至此,這對怨侶終于了結(jié)了半生的癡纏愛恨。
死后,幽后仍按皇后禮與孝文帝合葬長陵。這樣的結(jié)局,顯然超出了一位背負淫亂、巫蠱與謀逆之名的皇后應該享受的待遇。合葬象征著夫妻關系牢不可破,生死相隨。夫妻之間,情深意篤,生死相隨,在這一方世界同床共枕,而在那方世界亦同穴而眠,正所謂“生同衾,死同穴”。然而,孝文帝與幽后呢?孝文帝貴為天子,可他的皇后卻與他人私通,淫亂后宮,讓孝文帝的尊嚴在宮廷的流言蜚語中蕩然無存;她還暗中施行巫蠱之術,詛咒皇帝,妄圖以邪術達成不堪的目的。如此種種惡行,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怒不可遏,但孝文帝卻始終狠不下心做出決絕的舉動,生前不廢后,死后也依然愿意與這個背叛過自己的女子在另一個世界為伴。這份感情,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孝文帝所葬長陵。來源/維基百科
長陵寂寂,并臥的帝后之間,隔著的不僅是權力欲望,更是一生的愛恨癡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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