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愷 2025-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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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西游記》中的重要配角，豬八戒的“人氣”之高，可謂僅次于“大男主”孫悟空。畢竟，豬八戒的身上雖然有懶惰、貪吃、好色的毛病，但較之喜歡說教卻又膽小怕事的唐僧、木訥沉默卻又皮里陽秋的沙悟凈來，要憨厚可愛多了。更何況在86版《西游記》電視劇中，豬八戒雖然時常與孫悟空斗嘴，但當孫悟空真的遇到危難時，豬八戒一定又會施以援手。
在通天河盡顯智慧的豬八戒。來源/影視劇《西游記》
那么，這樣一個復雜多面的人物，它究竟有著怎么樣的出身來歷？是否也和孫悟空那樣有一位如菩提老祖般的授業(yè)恩師？
早于唐玄奘的取經高僧
其實中國歷史上真的有一位法號為“八戒”的僧人，而且他的俗家姓氏恰好是“朱”，而且也曾踏上過西行取經之路。
“朱八戒”俗名朱士行，生于漢末潁川郡，或許是少年時代見證了同郡名士荀彧、荀攸輔佐曹操位極人臣，最終卻不得善終的悲劇結局。成年后的朱士行選擇了遁入空門，于魏嘉平二年（250）在洛陽白馬寺受戒，拜在了天竺高僧曇柯迦羅的門下。
出家后的朱士行以弘法為己任，專注于在洛陽推廣大乘佛法的《道行般若經》，只是當時刊印的這部經書是由西域月氏國人支婁迦讖所譯，文句簡略，義理不全，以至于前后文理無法貫通。朱士行遂于魏甘露五年（260）踏上了西行之路。
歷經千難萬阻，朱士行最終在西域的于闐國（今新疆和田）境內找到了《道行般若經》的梵文版本，卻意外卷入了當地小乘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爭斗。面對當地小乘信徒“漢地沙門欲以婆羅門梵書（指《道行般若經》）惑亂正典，若不禁之，將斷大法”的鼓噪，朱士行無奈之下只能向國王提出燒經來驗證真?zhèn)巍?/span>
七佛——迦葉佛唐卡。來源/故宮博物院
面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朱士行許下了“如果這部經天命應當流傳于漢地，則火燒不壞”的宏愿后，便將經書投入大火之中，孰料烈火竟當即熄滅，經書完好無損，令于闐國君臣嘆服不已，不得不允許朱士行在當地譯經傳法。
之后十余年間，朱士行在于闐國翻譯抄錄了《道行般若經》九十章，但此時的他已然垂垂老矣，無力獨自完成將佛經東傳的任務，于是西晉太康三年（282），朱士行派弟子弗如檀等人把抄寫好的經本送回洛陽，自己則永遠地留在了于闐國。
今天杭州西湖畔的飛來峰巖壁上有三組據說是宋代制作的人物石雕像。其中一組是唐玄奘與孫行者；另一組是提有“朱八戒”三字的人物及其從者；最后一組是傳說中最早給中國帶來佛典的迦葉摩騰與竺法蘭?？梢娫谒纬鸾掏降男哪恐?，朱八戒與唐玄奘是以“最早的求法者”和“最有名的求法者”的身份并列的，并非師徒關系。
那么緣何一代高僧最終會以豬妖的面目出現在《西游記》中呢？這一點或許要從元代雜劇的興起和明代道教護法神地位的升降說起。
電視劇中化為人形的豬八戒。來源/影視劇《西游記》
為佛母御車
豬八戒第一次在“西游宇宙”中登場，是在元末明初的雜劇家楊景賢所著的六本二十四出的“西游記連臺本”之中，不過劇中的豬八戒登場自報家門時說的卻是：
“某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生于亥地，長自乾宮。搭瑯地盜了金鈴，支楞地頓開金鎖。潛藏在黑風洞里，隱顯在白霧坡前。生得喙長項闊，蹄硬鬣剛。得天地之精華，秉山川之秀麗，在此積年矣，自號黑風大王，左右前后，無敢爭者。”
所謂“摩利支天”乃是梵語中“光明”之意。由于其最初的造像多為手執(zhí)蓮花，頭頂寶塔的天女形象，往往在中原地區(qū)又被稱為“光明佛母”或“積光佛母”。
銅白救度佛母。來源/故宮博物院
然而，隨著佛教在南亞次大陸逐漸式微，“摩利支天”的形象開始出現了各種異化。如在喜歡將人與動物結合的印度教中，其便被塑造為了“豬首人身”，而密宗所叩拜的“摩利支天”神像則常以三面六臂、三面八臂的“忿怒相”示人，就在其各異面相之中，往往有一面是尖嘴獠牙的豬相。
漢地佛像自然不可能如印度教、密宗那般直接將女神與豬頭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造像便改為一個莊嚴的女神端坐在金色的豬身上、周圍再環(huán)繞著一群小豬以作暗示。
楊景賢生活在密宗盛行的元代末年，自然是見過“摩利支天”在密宗中是何形象的，因此才會將“豬八戒”這個豬妖安排成“摩利支天”的座下弟子。那么“豬八戒”的身份為什么是“御車將軍”呢？這一點或許要從南宋初年的一樁“政治公案”說起。
在明初著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所著的《佛說摩利支天經》的跋文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初隆祐太后孟氏，將去國南向，求護身法，于道場大德，有教以奉摩利支天母者。及定都，吳門念天母冥護之德，乃以天母像，奉安于西湖中天竺，刻石以紀事。”
明人畫姚廣孝像軸。來源/故宮博物院
翻譯一下，就是宋高宗趙構的母親孟太后為了能順利南歸，曾拜“摩利支天”為“護身佛”。待其平安抵達江南之后，便在西湖岸邊的天竺寺中為“摩利支天”造像叩拜。但此時江南士民之中早已瘋傳孟太后為了能夠盡快南歸、大肆賄賂金國軍官，以至于最終要南宋政府為其還債的丑行。老百姓自然不敢開罪“摩利支天”這位光明佛母，于是便將金國軍官揶揄為了“摩利支天”座下的“金豬”。久而久之，一些“摩利支天”的造型也從端坐豬上，改為了坐于群豬所拉的輦車之上。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楊景賢讓“豬八戒”自詡為“御車將軍”，其實是在暗示它就是為“摩利支天”拉車的一頭豬而已。
但為什么到了吳承恩時，又對楊景賢筆下“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這個設定改為了“天蓬元帥”呢？要厘清這個問題，我們或許要從“天蓬元帥”的神格墮落說起……
為天庭遮雨
“天篷”之名源自于古人對星宿的崇拜，根據時代的不同，其對應的星宿也有所不同。如《上清寶靈大法》一書中便稱其是“無量北斗天蓬隱光右弼星君”，即位于北斗七星中右側的“弼星”，而這顆星在道家體系中又被稱為“太微神”，是天宮之中執(zhí)掌刑法和征伐的戰(zhàn)神。因此早在東晉楊羲之的《上清大洞真經》便首次出現“天蓬大將”之名。
到了南北朝時期，伴隨著道教蓬勃發(fā)展，天蓬神格飛躍上升，不僅民間出現了據說可以斬鬼蕩魔的“天蓬大法”“天蓬咒”，天蓬星也成為北極紫薇大帝麾下的天蓬元帥，可謂是道家信仰體系中的第一戰(zhàn)神。
影視劇中天蓬元帥的形象。來源/影視劇《西游記》
進入宋朝后，為了消除因陳橋兵變和燭光斧影事件引發(fā)的皇權合法性質疑，宋太祖和宋太宗分別通過策劃“玄武”和“黑煞”顯靈，來證明其“君權神授”。尤其是宋太祖攻滅后蜀之時，“蜀王歸順“為天蓬、天猷、黑煞顯靈相助，玄武在”云空守候”，“恐西事別有悔意”，成為了日后北方四圣組合形成的基礎。
不過此時，四圣地位發(fā)生變化，玄武普升為了佑圣元師，黑煞升級為翊圣元師，四圣地位大致持平。玄武因要避諱圣祖即軒轅黃帝趙玄朗之名，更名為真武。此時正是“北極天團”的鼎盛期，號稱：“北方四元帥，束縛群魔大圣尊。披頭僅劍偉形容，百萬大兵常擁護。天蓬天猷除兇惡，翊圣真武賜吉祥”。
北宋時期雷法道派盛行，天蓬大元帥兼?zhèn)淞私y(tǒng)領雷部諸神的神職。所謂“北極紫微大帝，統(tǒng)臨三界，掌握五雷。天蓬君，天猷君，翊圣君，真武君，分司領治” 。在降妖除魔的神職外，天蓬延續(xù)了伏魔統(tǒng)領，黑煞是賞善罰惡、化育黎民的勸善之神，真武除了佑護禳災除禍外，擴展延伸至賜福、延壽等多重神格。
不過此時人間朝堂之上崇文抑武的風尚，也傳到了天庭，北極四圣合并為了一個所謂“北極驅邪院”的組織，“天蓬元帥”的話語權自然被進一步稀釋了。也就是說北極四圣號稱掌控諸天兵卒，但若沒有北極驅邪院下達指令，北極四圣無法擅目行動。
靖康之恥以后，趙構重建南宋政權。宋高宗為彰顯皇位受命于天，宣稱他能順利繼位，全靠北極四圣的保佑。在南宋時期，北極四圣備受人們的虔誠崇拜。然而，即便如此，南宋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蒙古大軍的南下鐵蹄。于是，有人開玩笑說，北極四圣因為害怕蒙古人信奉的藏傳佛教密宗戰(zhàn)神大黑天，竟然臨陣脫逃了。由于未能挽救南宋，北極四圣的形象一落千丈，也正是這一時期儒家“天人感應”的思想開始影響到天蓬元帥，最直觀的例子，便是天蓬元帥被與春秋時期的歷史人物卞莊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此舉固然是令“天蓬元帥”的形象更為豐滿，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拉低了這位“戰(zhàn)神”的“排面”。
宋拓南宋武陵帖。來源/故宮博物院
畢竟歷史上的卞莊除了曾在旁人的指點下，通過“坐山觀虎斗”的方式，一舉打死了兩只老虎外，便沒有什么太過出彩的戰(zhàn)績了，甚至在西漢博士韓嬰所著的《韓詩外傳》中還稱，卞莊母親在世時，其隨軍作戰(zhàn)、三戰(zhàn)三敗，進而遭到了朋友和國君的輕視和羞辱。直至其母死后三年，卞莊重新參與了魯國伐齊的戰(zhàn)斗，雖然三戰(zhàn)三獲敵人甲首，一雪昔日敗北之恥，可最后也在沖殺敵方的軍陣中不幸戰(zhàn)死了。
雖然從歷史人物的角度來看，卞莊堪稱是一位符合春秋禮法的勇士。然而，其事跡放到一位神袛的身上便實在有些不夠看了。不過，這倒也符合吳承恩版《西游記》中“豬八戒”屢戰(zhàn)屢敗，卻熱衷于挑唆孫悟空與妖怪“死磕”，最后自己沖出來“收割”殘敵的形象。
如果說，天蓬元帥與卞莊的“綁定”，只是令其長期保持的“戰(zhàn)神”形象崩塌的話，那么真武大帝的異軍突起，更成為“天蓬元帥”跌落神壇的開始。元代時，全真教傳入武當山，真武大帝與武當山逐漸緊密結合。在武當山道士們的推動下，真武從北極四圣中脫穎而出，地位顯著提升。元成宗特別冊封真武為“玄天元圣仁威上帝”，這標志著真武的神格從“真君”晉升為“天帝”。隨后，原本歸屬于北帝、七元、天蓬等北方神靈的神職，逐漸轉移到了真武大帝身上，就連文昌帝君也被歸入真武的麾下，代替紫微大帝和酆都北陰大帝行使北帝的職權。
有趣的是，到了明朝永樂年間，真武大帝的信仰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朱棣以藩王身份起兵奪得皇位后，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進一步提升了真武大帝的神格，將其尊為“北極鎮(zhèn)天真武玄天上帝”。隨著真武大帝的神格不斷提升，北極四圣中的其他三位——天蓬、天猷和黑煞，逐漸被邊緣化。其中，天蓬和天猷作為道教內部塑造的神靈，從未得到過國家的正式冊封；而黑煞雖然在宋太宗和真宗時期一度顯赫，但很快就沉寂下去了。
于是到了《西游記》的小說中，吳承恩干脆讓這位地位尷尬的天蓬元帥因為“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歌”而被貶下天庭，淪為了一個豬妖。
天蓬元帥酗酒戲仙娥。來源/影視劇《西游記》
不過好在豬八戒通過不斷的修行和磨礪，逐漸克服了自己的缺點，最終得以修成正果。
八戒被封為凈壇使者的畫面。來源/影視劇《西游記》
或許，在《西游記》的后續(xù)故事或是民間傳說中，我們還能找到更多關于豬八戒的傳奇經歷。但無論如何，這位曾經的豬妖、天蓬元帥，都已成為中國文化中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以其獨特的方式，繼續(xù)著其在人間的“西游”。
參考文獻：
1、《中華史綱》：李定一著，重慶出版社，2019年6月。
2、《星空帝國：中國古代星宿揭》：徐剛、張超著，人民郵電出版社，2016年8月。
3、《西游記鑒賞辭典》：李時人、張兵、劉廷乾著：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