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 2024-08-07
原載于《國家人文歷史》2024年7月下,原標題為《凡爾賽宮 令巴黎黯然失色的王城》,有刪節(jié),未經(jīng)授權請勿轉(zhuǎn)載
2024巴黎奧運會,凡爾賽恢復往日喧囂,馬術比賽將在御用馬廄華麗登場,身著盛裝的騎手與駿馬伴著音樂踱步與馳騁,這項優(yōu)雅運動與這座華美宮殿的氣質(zhì)相得益彰。這個夏天,馬蹄聲與助威聲將重新響起,喚醒沉睡的記憶。如今的凡爾賽宮正為巴黎奧運增光添彩,然而它曾經(jīng)代表著法國榮耀的高峰,卻一度令巴黎黯然失色。
逃離巴黎,回歸巴黎
巴黎,是法國乃至歐洲的中心與驕傲。但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路易十四,窮其一生都在被動或主動地逃離巴黎。正是他的逃離,鑄就凡爾賽的輝煌。
眾所周知,路易十四尊號“太陽王”,然而他的童年籠罩在政局動蕩的陰影之中。父親路易十三撒手人寰后,國家重擔落在孤兒寡母和一位攝政權臣手中。巴黎人未把根基尚不穩(wěn)固的波旁王朝的少年君主放在眼里,而是一次次醞釀激烈沖突,宣泄對權臣、稅收乃至國王的不滿。
斗爭曠日持久,世間早已模糊正義與邪惡,巴黎市民、貴族和軍隊亂作一團,每一股勢力都難免朝秦暮楚。年幼的路易十四仿佛坐在一只風雨飄搖的孤舟里,無力掌控命運。其間,他兩次被迫逃離巴黎,四處狼狽躲藏。戰(zhàn)亂初定,渡盡劫波的路易十四重返首都,竟吃了閉門羹,被巴黎守軍拒之門外。
此等屈辱,令路易十四刻骨銘心。少年君主平定叛亂并親政后,懲罰如期而至。那時他只是20歲出頭的年紀,手腕卻果敢老辣:先是名義上寬恕所有叛亂的巴黎市民,暗地里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帶頭鬧事的投石黨首領。他需要傳遞出明確的信號,法蘭西不屬于巴黎市民,也不屬于貴族,只屬于國王。為此,路易十四在市中心豎起一座自己的雕像,手握箭鏃,一只腳踩滅象征動蕩的火焰,另一只腳踏著鑲嵌巴黎城市紋章的大船,寓意不言自明。為鏟除叛亂溫床,國王索性下令拆毀巴黎城墻,用寬闊的林蔭大道取而代之,讓首都徹底成為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凡爾賽宮入口處的路易十四雕像
當然,最嚴酷的懲罰,莫過于剝奪首都頭銜。路易十四的目光,投向鐘情的凡爾賽。
“太陽王”之都
在宮殿拔地而起之前,凡爾賽只是一個平凡的小村落:一個面包師、一個糕點師、兩個馬蹄鐵匠、兩個木匠、一個瓦匠、兩個雜貨商,就構成這里的全部工商業(yè)版圖。路易十四一聲令下,上萬工人涌入,村落搖身變?yōu)榉泵さ?,周邊土地被贖買拆遷,路易十三的小屋與院子被改造成大理石庭院。工程進展神速,帶動城鎮(zhèn)日新月異,嗅到商機的商販聚攏而來,又把工地變成一個大市場。更受歡迎的職業(yè)是代書人,也就是那個時代的信客,他們粗通文墨,游走在工人與商人之間,把五湖四海的惦念和鄉(xiāng)愁記在紙條上,再發(fā)往法國各地。
有人做過測算,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漫漫工期里,數(shù)萬人累計付出了1億天的工作量,按照法國人口統(tǒng)計,路易十四的每位臣民平均為凡爾賽宮消耗5天生命。國王本人也花費諸多心血,他熱心規(guī)劃、精益求精,不斷推翻自己的想法,致使許多宮殿拆了又蓋、蓋了又拆,也難怪弟媳吐槽:“凡爾賽宮根本找不到未經(jīng)十次改造的地方。”
國王寢宮是凡爾賽宮的核心,在其一側是聲名遠播的鏡廳。這個被譽為“凡爾賽奇跡”的大廳,東側裝有17個巨幅玻璃鏡面,西側對應裝有17個拱形窗,每個拱上裝飾21面鏡子,其間綠色大理石壁柱繪有象征法蘭西的雄雞和百合花。當年,歐洲玻璃產(chǎn)業(yè)中心位于威尼斯,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為滿足鏡廳的工藝需求,法國人干脆自己開辦一家玻璃加工廠,這個凡爾賽宮的副產(chǎn)品就是今日的圣戈班集團(Saint—Gobain)——歐洲首屈一指的建材工業(yè)巨頭。鏡廳是國王炫耀武功之地,宮廷首席畫師勒布倫(Charles Le Brun)在天花板上描繪了路易十四掌權以來的節(jié)節(jié)勝利,貴族們盛贊他的畫作宛如一面面清晰的鏡子,讓畫像中央的國王形象熠熠生輝。他們自然也不敢另有說辭,畢竟連不小心背對國王畫像都會被視為失禮之舉。
從鏡廳眺望,映入眼簾的仍舊是路易十四,他化身阿波羅雕像,出沒在遠處的園林中。對于凡爾賽宮的園林,路易十四愛得深沉,他親自為它撰寫一本游園指南,成書后反復斟酌,陸續(xù)修改了6個版本。每天下午,只要得閑,他就會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游逛,后來痛風發(fā)作、腿腳不便,國王還令人特制一個小輪椅,保證自己在園林出入自如。
凡爾賽宮就是一場戲
將貴族遷居凡爾賽宮,也是一樁驚天陽謀:至少在路易十四時代,法國貴族忙于在國王眼皮底下爭寵,不惜競相奢費,掏空自己遠在異鄉(xiāng)的家資田產(chǎn)。日復一日,他們既無閑暇也無資本萌發(fā)異心,徹底依附于國王。
難道法國貴族心甘情愿向國王卑躬屈膝嗎?當然不是。債臺高筑,是多數(shù)貴族的難言之隱。體面生活代價高昂,華美禮服、豐盛宴會、奢侈車馬,一點點蠶食干癟錢包。他們并非沒有家產(chǎn),但大多不善經(jīng)營,只得交給專人打理,常被粗枝大葉的賬目蒙騙。不少貴族寄希望于遺產(chǎn)與嫁妝,從父輩或妻子家庭發(fā)一筆財,來扭轉(zhuǎn)財務窘境。路易十四出手闊綽,他的封賞經(jīng)常成為落魄貴族的救命稻草。離國王越近,獲得封賞的機會越多。囊中羞澀的貴族寄生于宮廷,少了債務煩惱,多了晉升機遇,久而久之形成惡性競爭。地位、權力、金錢三者深度綁定,使得那些原本置身事外的貴族也被迫加入爭寵競賽,把路易十四抬上至高權威。凡爾賽宮,只有國王與他的附庸,無論有怎樣顯赫的血統(tǒng)或是如何聰慧的才智,獲得地位與金錢的路徑只有一條:靠近國王,期待他的恩賜。
當年流行一種說法:只要手頭有一本日歷和一塊手表,連巴黎小市民都知道國王正在做什么。國王的一天,就像一張演出節(jié)目單。宮廷如同一個盛大舞臺,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一場大戲,路易十四本人,既是主角,也兼任導演和編劇。
清晨7點,陽光灑入凡爾賽宮,新的一天開始了。寢宮總管——執(zhí)掌宮廷最尊貴房間、王室心腹之人,輕聲指揮仆役熄滅燭火、打開百葉窗,將國王夜里充饑的點心端走。
7點半,一切收拾停當,寢宮總管走近御塌,畢恭畢敬說一聲“陛下,是時候了!”路易十四極少賴床,這一特質(zhì)繼任者遠遠不及。早就恭候在門口的內(nèi)外科首席醫(yī)師緩步入室,為國王做一番全面身體檢查。他們有時還肩負重要使命:匯報昨夜的重要消息,讓國王第一時間知曉天下大事。
8點15分,宮廷侍衛(wèi)登場,打開國王床帳,有資格執(zhí)行這一殊榮的僅有寥寥數(shù)人,皆是最受賞識的年輕人。路易十四伸出雙手,寢宮總管倒上幾滴酒精,消除夜里的污穢。“不洗澡”是路易十四馳名古今的標簽,他坐擁無數(shù)豪華浴缸,卻據(jù)說不喜歡泡澡或淋浴,只是擦拭身體,換上干凈衣服。此時,第一批覲見者進殿,見證國王的“小起床”儀式。他們是擁有王族血統(tǒng)的親王或高級官員,無論夜里縱情聲色到多晚,都要準時向國王請安,這就是路易十四的馭人之術。
8點半,國王披上睡衣,穿上拖鞋,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里,算是真正與床榻告別,“大起床”儀式拉開帷幕。重要配角是剃須匠與假發(fā)師,前者技術爐火純青,要在國王不停說話的間歇見縫插針清潔面部,后者是時尚顧問,負責根據(jù)國王當日穿著選擇得體的假發(fā)。這時,第二批覲見者進殿,他們大多是宮廷總管、國務秘書和得寵的侍衛(wèi),也許出身不夠高貴,但因侍奉國王而地位顯赫。面對這些近身寵臣,國王毫不避諱,坐在馬桶上聆聽他們的匯報和請求。隨后出場的第三批覲見者,就沒那么幸運,盡管在宮廷之外也是趾高氣揚的人物,但路易十四沒法記全他們的名字。一個宮廷總管仔細盤問后,便會高呼覲見者的姓名與頭銜,好讓國王弄清來者何人。這些人只能站在宮殿邊緣,看不清陛下尊容,國王也很難聽清遠處的聲音。對于他們來說,宮廷生存有一條殘酷法則:干得再多,不如靠得更近。
9點左右,國王吃過一頓不算豐盛的早餐后,正式更衣。凡爾賽宮里門檻最高的差事,就是在更衣之時為路易十四手捧襯衣,通常由太子親自擔綱。太子不在宮內(nèi),頂替者會是受寵的親王,旁人根本無權染指。穿戴整齊后,路易十四前去禱告,這也是一天之中為數(shù)不多免受打擾的時刻。
10點整,通常是國務會議,家國大事要在頭腦清醒之際討論。路易十四有個好習慣,總是親手書寫備忘錄,將大事小情一樁一件記載在案,再口諭如何處理。他最頭疼的往往是財務困境,窮兵黷武與大興土木,令國庫捉襟見肘。最得力的財政大臣柯爾貝爾是少有敢于直言批評的人,他揶揄道:
“如果以凡爾賽宮作為衡量最偉大、最正直的君王的標準,那該是何等的恥辱!”
繁雜的政務過后,在正午時分或是下午1點,終于迎來午餐。后世常用殊為夸張的筆調(diào),描繪路易十四如何大快朵頤,列出長到令人咋舌的菜單,但那不是常態(tài)。國王并非每日都要做大胃王,可他的午餐必須儀式感十足。在國王落座之前,侍從就擺好餐具。宮中規(guī)矩,餐具與餐巾如國王親臨,路過的貴族要向它們脫帽致意。從御膳房到寢宮,菜肴由一支15人的小型儀仗隊護送,寢宮總管開路,宮廷侍衛(wèi)殿后。開餐前,專職司酒官朗聲呼喚“為國王敬酒”,屈膝獻上金酒盤和水晶酒杯。陪路易十四共進午餐,可不是一個好差事。在這個場合,你無權陪吃,只能陪站。就連國王的弟弟,也得手捧餐巾,恭敬佇立一旁,賜座已是莫大榮耀。
午后是閑暇時光,遛狗、游園、打獵是國王鐘愛的消遣。
晚宴是一個大雜燴,一周三次的寢宮之夜,將宮廷生活推向高潮。貴族們會趁著國王微醺之時,借著樂隊伴奏,大膽說出自己的請求。國王則更愿意把時間花在賭博、臺球和跳舞上,還流連鶯鶯燕燕之中,尋找新任情婦。
歡愉之后,凡爾賽宮重歸王室威嚴。就寢與起床儀式相仿,重頭戲是一座燭臺。國王換上睡袍之前,會在現(xiàn)場指定一人,手捧燭臺,為自己照明。短短幾分鐘使命,是宮廷爭奪的無上榮耀。這正是路易十四的高明之處,把本無意義的儀式抬上神壇,讓貴族明爭暗斗,自己冷眼旁觀。更衣之后,眾人分批退散,寢宮總管服侍國王睡下,自己支起行軍床,在門外守候。凡爾賽宮大戲落幕,等待明天旭日東升。
“太陽王”時代,凡爾賽風頭蓋過巴黎,成為統(tǒng)治的絕對核心。但輝煌總是短暫的,一旦夕陽西下,便風云突變,流言四起。路易十四彌留之際,不少貴族終日往返巴黎與凡爾賽,為家族尋找退路。老國王尸骨未寒,臣僚就紛紛駕著馬車搬離凡爾賽,籌劃向新主人表忠心去了。繼任者路易十五,是“太陽王”的曾孫,貴族裹挾著他遷回巴黎,甚至有人提議把凡爾賽宮夷為平地。不過,路易十五對出生地感情深厚,一朝大權在手,就懷戀起昔日宮廷。前度路易今又來,貴族也追隨國王重回凡爾賽宮。
當王位傳到路易十六手里,形勢急轉(zhuǎn)直下。1789年,凡爾賽宮見證了大革命序曲的幾乎所有重要事件,從耳熟能詳?shù)娜墪h到網(wǎng)球廳宣誓。為緩和與民眾的關系,路易十六不得不親自趕往巴黎,接過三色旗。可到了10月,流言又成致命武器,巴黎人風聞凡爾賽宮調(diào)兵遣將,準備鎮(zhèn)壓加封鎖,餓死城內(nèi)市民。家中無糧、怒火中燒的家庭主婦,發(fā)動一場大進軍,從軍火庫拖走大炮,浩浩蕩蕩逼近凡爾賽宮,向國王討要說法。示威很快演變成暴動,人們險些沖破衛(wèi)兵防線,活捉國王。無奈之下,路易十六告別凡爾賽宮,像戴著王冠的囚徒一樣,跟隨市民回歸巴黎。凡爾賽宮,也在匆忙而暴烈的大革命里告別了巔峰歲月。
當時間來到1871年,在一個貴族家庭里,小男孩皮埃爾·顧拜旦收到生日禮物:一個新馬鞍,一雙新馬靴。可惜外面炮火連天,他不能騎上小馬駒出去散心。長大后,見證過凡爾賽榮光與波折的顧拜旦,耗盡一生精力,復興了象征和平的奧林匹克運動會。2024年夏天,現(xiàn)代奧運會回到它創(chuàng)始人的故鄉(xiāng),騎手們將疾馳在他心愛的凡爾賽,他們背后不再是紛飛的炮火,而是象征競爭與友誼的吶喊與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