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2024-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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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回返長安。在好友王維的撮合下,他得到了拜謁張九齡的機會。唐代考場外的人情世故,謂之“行卷”。寒門庶子參加科考前,往往會將自己的代表作送給達官顯貴或文壇“明星”進行點評,若能得到他們賞識,其高中進士的可能便會大大增加。孟浩然名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正是他送給張九齡的詩。
清人繪孟浩然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盡管這次“行卷”未能起到理想效果,但那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實在太過經(jīng)典,以至于后人談及古代大型水澤,也常用此句引出“先秦九藪”之一的云夢澤。此后,人們眼中的“云夢澤”,就成為了一片浩瀚無垠的水澤。時至今日,“云夢澤”的釋義仍為:湖北省江漢平原上的古代湖泊群的總稱。
然而,這樣一個橫跨長江南北的大型水澤,卻不知何時,逐漸消失在了世人眼前,只存在于詩文之中,為后人反復吟誦。
云夢澤的消失之謎,曾引起許多人的關注。若梳理相關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云夢澤早在漢代就面臨著水體逐漸流失的尷尬境地,甚至有部分水域已退化為泥濘之地。建安十三年(208)末,曹操南下荊州,與孫、劉聯(lián)軍大戰(zhàn),后敗于赤壁、烏巢,不得不從華容道狼狽退走。與小說《三國演義》不同的是,曹操能順利離去,并非是關羽念在往日恩情,放過曹操一馬;而是因為在這個時候,云夢澤的部分水體早已干涸,變?yōu)榱丝赏ㄐ械年懙亍?/p>
曹操南下荊州,與孫、劉聯(lián)軍大戰(zhàn),后敗于赤壁,不得不從華容道狼狽逃竄。上圖為赤壁之戰(zhàn)地圖。來源/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編著《中國戰(zhàn)爭史地圖集》,星球地圖出版社2007年版
史料記載:“公船艦為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遇泥濘,道不通。”曹操自華容道引軍而出,所行步道,就曾是云夢澤主體水域所在。又據(jù)《太平御覽》卷十五引王粲《英雄記》記載:“曹公赤壁敗,行至云夢大澤中,遇大霧,迷失道路。”大家都說曹操敗于天時,“東南風急”燒掉了他一統(tǒng)全國的霸業(yè),但云夢澤的萎縮,卻恰恰為其后退提供了方便。彼時的云夢大澤已不再是難以跨越的天塹,雖然它中間有部分道路泥濘難行,不利于辨別方向,但客觀而言,它卻保障了曹操的人身安全,間接改變了三國走向。
新的問題隨之而來:既然早在漢代,云夢澤便已大不如從前,那唐人眼中的“云夢澤”,為何還是十分廣闊?歷史上的“云夢澤”,又為何消失在世人眼中呢?
云夢
漢魏六朝以降,古人筆下的云夢澤就在不停地變換位置,對于其地理位置的解釋與注疏,各家也持不同看法。甚至在同一時期內,被稱作“云夢澤”的水域還不止一處,甚至橫跨長江。因此,想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還需得從其本義入手,探究“云夢”一詞的來歷。
先看“夢”字?!冻o·招魂》有云:“與王趨夢兮,課后先。”東漢王逸注曰:“夢,草中也。”南宋洪興祖補注曰:“楚謂草澤曰夢。”王逸是南郡宜城縣人,即楚國別都鄢都(今湖北省宜城市)附近。對于本地(楚國)方言,他自然十分了解。由此來看,楚地方言中的“夢”應當為“草木水澤”之地。
楚國別都鄢都。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又按《左傳》宣公四年,楚令尹子文出生時,其母“ 云阝”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這里提到的“ 云阝”通“云”,稱鄖國;而鄖國亦作鄢國,即楚國鄢都附近的地區(qū)。除此之外,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還認為:云也是“云夢”的簡稱,古籍中的“云中”,也可指楚國的云夢區(qū)。
不過,云夢未必就是指“云夢澤”。楚令尹子文被其母拋棄在“夢中”,若此地是一片水澤,他焉有活命之理?更何況,云夢既然有老虎出沒,也足以說明此地并非水域而更可能是林野。譚其驤先生認為,有的“云夢”確實指“云夢澤”,但除此之外,先秦另有一個極為廣闊的楚王游獵區(qū)也叫“云夢”,即:“在《戰(zhàn)國策》《楚辭》等戰(zhàn)國時代記載中,凡是提到‘云夢’的,都離不開楚國統(tǒng)治者的游獵生活。”
漆木臥鹿,戰(zhàn)國中晚期九連墩2號墓出土。來源/湖北省博物館
換言之,“云夢”是一個包括多種地貌、范圍極為廣闊的區(qū)域,是楚王游獵區(qū);而帶有“澤”字的云夢澤,其實是“云夢區(qū)”中的一方水域。既然如此,云夢澤又是如何發(fā)展成“跨(長)江南北”的大型水域的呢?
膨脹
對于云夢澤的“不合理”增長,有人試圖從地質角度入手,探究其急速“膨脹”的可能性。但這顯然是行不通的。云夢澤的范圍之所以越來越廣,其根本原因在于:后世學者未曾辨明云夢澤的準確位置,故而將帶有“云夢”的所有地域統(tǒng)稱為“云夢澤”,從而形成了風靡一時的“大云夢澤說”。
魏晉之際的名將杜預,曾對云夢澤地理位置作出解釋:
“南郡枝江縣西有云夢城,江夏安陸縣東南亦有云夢城,或曰:‘南郡華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夢也。’云夢一澤,而每處有名者,司馬相如《子虛賦》云:‘云夢者,方九百里’,此澤跨江南,北亦得單,稱云單稱夢也。”
即在杜預看來,江南的枝江縣與江北的安陸縣雖然都有云夢城,卻不見水澤;而位于華容縣附近的巴丘湖(即洞庭湖)卻是一個大澤。所以杜預認為:巴丘湖就是古云夢澤的一部分,而后他又根據(jù)司馬相如的描述,將云夢澤判定為一個橫跨大江南北的超級水澤。
豐水期的洞庭湖。來源/紀錄片《航拍中國》截圖
值得注意的是,杜預此說是對《左傳》“江南之云夢”的解釋。又如上所述,“云夢”是包含水澤、林野在內的楚王游獵區(qū),并非“云夢澤”的實際位置。云夢區(qū)可以跨江南北,并不代表云夢澤也能如此。戰(zhàn)國時期的一些典籍,可同時見到“云夢”與“洞庭”,二者既然涇渭分明,又豈能混為一談?
然而,杜預的“跨江南北說”仍被后人繼承,就連著名地理學家酈道元也掉進溝里,沿著前人所云蓋了一座“歪樓”。正是從他這里,“云夢澤”迎來了急劇“增長”。
清光緒三年湖北崇文書局《水經(jīng)注》刻本。來源/梅州市劍英圖書館
其實,杜預與酈道元都陷入了一個誤區(qū),那就是云夢澤只能有一個。杜預注意到江南江北都有云夢城,便誤以為云夢澤可“跨江南北”。而酈道元搜集了關于“云夢澤地理位置”的四種說法,最后竟得出結論: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但還是不全,所以他干脆將這些地方全都連成一片,歸納到云夢澤的范圍內,稱其“蓋跨川亙隰,兼苞勢廣矣”。
于是,洞庭湖也莫名其妙成了云夢澤的一部分。這本是杜預的一個猜想,無憑無據(jù);可到了郭璞(字景純)筆下,卻是言之鑿鑿;后被酈道元引用,成為一種固定說辭。
唐宋時期,“洞庭湖說”愈發(fā)流行。正如開頭提到的,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中,有“氣蒸云夢澤”之語。這首詩篇曾廣為世人傳頌,亦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洞庭湖說”的流行。及至南宋,諸如《譙門記》《寰宇記》《夢溪筆談》《輿地紀勝》等典籍中,皆將洞庭湖區(qū)與云夢澤籠統(tǒng)地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列為一談。
《元本夢溪筆談》書影。來源/沈括撰《元本夢溪筆談》,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
明代以后,考據(jù)學得到飛速發(fā)展。隨著“云夢”資料的齊全,云夢澤的范圍也越來越大,“終于差不多把整個江漢洞庭平原及其周遭部分山區(qū)都包括了進去”。對于云夢澤“異地同名”的異常現(xiàn)象,顧祖禹腦洞大開,在《讀史方輿紀要》給出了一種看似合理的解釋:“今巴陵(即洞庭湖所在)、枝江、荊門、安陸之境皆云有云夢,蓋云夢本跨江南北,為澤甚廣,而后世悉為邑居聚落,故地之以云夢名者非一處。”顧祖禹之后,另一位地理學者胡謂也踏上了酈道元的老路。在《水經(jīng)注》的基礎上,他又引入《漢中·地理志》中關于“云夢官”的零星記載,最后得出一個驚人結論:云夢澤“東起薪州,西抵枝江,京山以南,青草以北”,可謂無比浩瀚。
至此,“大云夢澤說”達到了一個高峰。人們想象中的“云夢澤”,此時已包含無比廣闊的地域,這讓它一舉成為古代水澤中的佼佼者。
消失
弄明白“大云夢澤說”的來歷,便不難理解云夢澤的消失之謎了。通過上文梳理,不難看出:古代云夢澤真正的水體區(qū)域,遠不如后世學者形容的那么大。
如上所述,云夢得名于“云國之夢”,后在先秦時期成為專名。學者石泉經(jīng)過考證,得出的結論是:其位置應當在漢水中游以東,即今京山、鐘祥間,在漢晉時屬于云杜縣境內,面積并不是很大,更非“跨江南北”。這個云杜說流行于先秦至漢初,是關于云夢地望的最古記述。至西漢中期后,華容說取代了云杜說。
經(jīng)石泉考證,認為云夢應當在漢水中游以東,即今京山、鐘祥間,在漢晉時屬于云杜縣境內。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云夢澤水域轉移到華容縣境內,是有一定依據(jù)的。據(jù)《后漢書·法雄傳》記載:“(南陽)郡濱帶江沔,又有云夢藪澤。”又按班固、應劭等人的記載,兩漢以來的云夢澤位于華容縣(屬南陽郡)以東,這恰好符合《水經(jīng)注》中“江陵之東,江漢之間”的描述??梢妰蓾h三國時期的云夢澤,應當就在華容縣境內。
正因如此,曹操在敗走華容道時,才會遇到早已干涸的云夢澤。《三國志·武帝紀》與《太平御覽》所引王粲《英雄記》這兩則史料互相印證,不僅能確定云夢澤的位置,也可看出它在漢末時的境況:曹軍既然都能步行通過云夢澤,足見其位于華容縣境內的主體水域流失嚴重。
這大概才是真·云夢澤消失的原因。
先秦時期,按司馬相如《子虛賦》所言:云夢澤“方九百里”,北以漢水為限,南則“緣以大江”,這基本符合“上古九澤”的排面。至秦漢時期,隨著荊江、漢水三角洲的擴張,江水沖擊形成陸地,故而漢朝新設有華容縣,而云夢澤的主體也正位于華容縣南。
漢朝新設有華容縣,而云夢澤的主體也正位于華容縣南。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從漢末三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荊江、漢水三角洲攜帶大量泥沙不斷向東、南方向推進,進而淤積成更多的陸地;加之沔水、楊水等河流水體不斷萎縮,導致云夢澤逐漸被分割成多個湖泊。因此,曹操兵敗赤壁后,尚能從云夢澤中穿行;至東晉南朝,原云夢澤主體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浐湖、馬骨湖、太白湖等其他多個未知名小湖泊。
嚴格來說,云夢澤在東晉以后便已經(jīng)消失了。當然,若把大浐、馬骨等湖當成云夢澤的延續(xù),倒也能往后推遲一段時間。然而到了唐代,大浐湖和太白湖也相繼退出歷史舞臺,鮮少見于記載;馬骨湖(約今洪湖)雖然尚存,但也是茍延殘喘,后撐至宋代而“亡”。
石泉、蔡述明:《古云夢澤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
姜加虎:《洞庭湖與古云夢澤的演變及荊湘水文化》,武漢:長江出版社,2015年
譚其驤:《云夢與云夢澤》,收入氏著《譚其驤歷地理十講》,北京:中華書局,2022年
鄭明佳:《江漢平原古地理與“云夢澤”的變遷史》,《資源環(huán)境與工程》,1988年第2期
李青淼、韓茂莉:《云夢與云夢澤問題的再討論》,《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